王熙凤的才华体现在哪儿？如何看待凤姐的诗才口才和干才？

在《红楼十二钗评传》中，曹立波老师讲解了金陵十二钗林黛玉、薛宝钗、贾元春、贾探春、史湘云、妙玉等等。聊文学经过重新整理，为您解析红楼梦人物金陵十二钗王熙凤，本人物介绍内容包括王熙凤身份、容貌、情感、才华及王熙凤结局，让您对他有一个由表及里的全面了解，那么，王熙凤的才华体现在哪儿？如何看待王熙凤的诗才、口才、干才？

王熙凤的才华

“凡鸟偏从末世来，都知爱慕此生才”，我们姑且从诗才、口才、干才等方面探讨王熙凤的才。

王熙凤的诗才似乎无从谈起。与金陵十二钗的小姐们乃至李纨相比，凤姐的文才都要逊色得多，甚至黯然无光。她出生在“诗书大宦名门之家”，从小也有学名，但作者偏偏不让她读书认字。甲戌本在“学名王熙凤”处写有一条批语：“奇想奇文。以女子曰学名固奇，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（原作“到”）不识字，不日学名者反若假。”《红楼梦》中几次强调凤姐不识字，或认字很少，例如，第四十二回宝钗说过，“世上的话，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。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，不大通，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”。第七十四回曾写，“凤姐因当家理事，每每看开帖并帐目，也颇识得几个字了”，这段情节的安排，是为了让她能读懂潘又安写给司棋的情书。凤姐不大识文断字，诗才自然更加匮乏。第四十五回写到大观园诗社需要资金时，大家去凤姐那里化缘，探春对凤姐说：“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，铁面无私才好。”凤姐对她们的用意已经心知肚明：

凤姐笑道：“我又不会作什么‘湿的’‘干的’，要我吃东西去不成？”探春道：“你虽不会作，也不要你作。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，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。”凤姐儿笑道：“你们别哄我，我猜着了：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，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！你们弄什么社，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。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，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，好和我要钱。可是这个主意？”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。李纨笑道：“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。”

凤姐的答话反映出，她虽不擅写诗，却“世事洞明”，李纨对她“水晶心肝玻璃人”的评价说明了这一点。识时务者为俊杰，她马上表示：“我不入社花几个钱，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，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？明儿一早就到任，下马拜了印，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。”她只拿钱不作诗，还颇有自知之明地说：“过后几天，我又不作诗作文，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。”凤姐虽然喜欢用看似自贬，实则自夸的方式说话，但在写诗作文上她还是甘拜下风的。第五十回赶上下雪起诗社，大家还是邀请凤姐光临了一次诗社。分次序时，李纨第一，凤姐便优先排在了李纨之前。小说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，“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‘凤’字”。若按规矩，似乎应该给凤姐取个雅号才好，宝钗却漫不经心地只写了一个字，这个“凤”按照判词的拆字法解释，便是“凡鸟”二字，暗合了笨鸟先飞的俗语。众人按题目作诗时，书中写道：

凤姐儿想了半日，笑道：“你们别笑话我。我只有一句粗话，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。”众人都笑道：“越是粗话越好，你说了只管干正事去罢。”凤姐儿笑道：“我想下雪必刮北风。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，我有了一句，就是‘一夜北风紧’，可使得？”众人听了，都相视笑道：“这句虽粗，不见底下的，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。不但好，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。就是这句为首，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。”

唐代有许多大诗人以成百上千的诗作取胜，不过，杜甫等高产作家之外，也有像张若虚那样的诗人，凭借一篇《春江花月夜》压倒全唐，曹雪芹对此非常欣赏，以至于在自己的小说中借黛玉的笔，仿写了《秋窗风雨夕》。从某种意义上说，凤姐的“一夜北风紧”也有此类以少胜多的意义吧？

凤姐的口才是出类拔萃的，并因此而深得贾母的喜欢。同样，凤姐的用人标准也把口才放在首位一平儿能成为她的左膀右臂，其才能也表现在能说会道上，从“软语救贾琏”之“俏”可见一斑；小红能从宝玉周围鲜为人知的粗使丫鬟，被凤姐提拔到自己身边，也缘于她口齿伶俐，一张口能学出“几门子的话”来；探春能让她刮目相看，也因为三姑娘“心里嘴里都也来的”。她对尤二姐的排斥，不仅仅是醋意和嫉妒，还含有蔑视。她曾因其姐尤氏“又没才干，又没口齿”，而对这类“锯了嘴子的葫芦”嗤之以鼻。即使众口皆碑的宝钗，因为“不干己事不张口，一问摇头三不知”，凤姐对其也敬而远之，反而爱和伶牙俐齿的黛玉开玩笑。

凤姐个性鲜明的语言丰富多彩，难以机械地加以归类。从表达效果上，大体可分为两类。一类属于连珠妙语，富有调节气氛的感染力，例如欢声笑语、甜言蜜语、花言巧语等。欢声笑语，如“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，说：‘我来迟了，不曾迎接远客！”凤姐的笑声给初来乍到的林黛玉留下深刻的印象。小说中多从贾母的视角看凤姐的笑颜和俏语。她能讲出让贾母开怀大笑的故事，例如“聋子放炮仗”，贾母笑道：“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”，心里却是喜欢的。当凤姐生病不能陪侍时，贾母若有所失。

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，笛声悲怨，引起了贾母的伤感，尤氏笑道：“我也就学一个笑话，说与老太太解解闷。”贾母勉强听着。尤氏乃说道：“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：大儿子只一个眼睛，二儿子只一个耳朵，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，四儿子倒都齐全，偏又是个哑叭。”此时再看贾母，“已朦胧双眼，似有睡去之态”。尤氏的笨嘴拙舌，对凤姐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。有了凤姐就有笑声，没有她的日子贾母深感乏味。

甜言蜜语，如第四十七回凤姐、薛姨妈等人陪着贾母“斗牌”，凤姐输了不少钱后，还找话逗老太太高兴：

（凤姐）拉着薛姨妈，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：“姨妈瞧瞧，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。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，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。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，牌也不用斗了，老祖宗的气也平了，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。”话说未完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。偏有平儿怕钱不够，又送了一吊来。凤姐儿道：“不用放在我跟前，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。一齐叫进去倒省事，不用做两次，叫箱子里的钱费事。”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，推着鸳鸯，叫：“快撕他的嘴！”

这些话虽然是在讨巧，但都是善意的，不藏什么心机。

凤姐的花言巧语，突出地表现在扭转尴尬的处境上。例如，李纨等人向她为诗社化缘，风姐打趣李纨不肯自己出资，“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，能几年的限？他们各人出了阁，难道还要你赔不成？这会子你怕花钱，调唆他们来闹我”。李纨笑道：“你们听听。我说了一句，他就疯了，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。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，出了嫁又是这样，他还是这么着；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，作个小子，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！”李纨的话虽为指责，也不乏反语的意思，含有对凤姐口才的称赞。上述这些语言表明，凤姐幽默风趣，是一个为悲凉遍布的大观园增添笑料的人。

另一类属于唇枪舌剑，富于披荆斩棘的战斗力。口若悬河，嘴上有刀的，比较典型的是她那番欲扬先抑的卖弄。协理宁国府时贾琏不在家，回来时凤姐向他“显摆”的话语说得很巧妙，书中写道：“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！见识又浅，口角又笨，心肠又直率，人家给个棒槌，我就认作“针’。脸又软，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，心里就慈悲了。…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，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，只要请我帮他几日；我是再四推辞，太太断不依，只得从命。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，更不成个体统，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。你这一来了，明儿你见了他，好歹描补描补，就说我年纪小，原没见过世面，谁叫大爷错委他的。”东观阁批语评价说：“一片言词，俱是舌上有刀。”需另有口蜜腹剑，笑里藏刀的。如第六十八回“苦尤娘赚入大观园”，她将尤二姐骗进贾府的一段：“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，若别人则怒，我则以为幸。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，故生此事。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，同分同例，同侍公婆，同谏丈夫。喜则同喜，悲则同悲；情似亲妹，和比骨肉。不但那起小人见了，自悔从前错认了我；就是二爷来家一见，他作丈夫之人，心中也未免暗悔。所以姐姐竞是我的大恩人，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馀了。若姐姐不随奴去，奴亦情愿在此相陪。奴愿作妹子，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。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，容我一席之地安身，奴死也愿意。”接着就是“酸风姐大闹宁国府”，她历数贾琏的多层罪证，“国孝一层罪，家孝一层罪，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，停妻再娶一层罪”。此处，东观阁批语赞叹道：“大题目总束一段，可以为讼师矣。”讼师，是旧时以给打官司的人出主意、写状纸为职业的人，类似今天的律师。可见，嘉庆初年读者心目中王熙凤的口才，已称得上“讼师”了。戚序本的回后总评写道：“人谓：闹宁府一节，极凶狠：赚尤二姐一节，极和蔼。吾谓闹宁国府情由有可恕，赚尤二姐法不容诛；闹宁国府声声是泪，赚尤二姐字字皆锋。”无论是“泪”，还是“锋”，作者都是通过“声声”和“字字”来表现王熙凤的。第六十五回，兴儿说她“嘴甜心苦，两面三刀；上头一脸笑，脚下使绊子，明是一盆火，暗是一把刀：都占全了”。作为贾琏的小厮，他对凤姐口才和心机的概括可谓入木三分。口蜜腹剑这类语言表明，她的嘴从不饶人，是一个在柔声细语、娇弱无力的女儿国，用嘴来保护自己的厉害女人。

凤姐的干才是无与伦比的。所谓干才指办事的才能，若从人的角度讲也可理解为有办事才能的人。这两者用于王熙凤都很合适。凤姐在才干方面是脂粉堆里的英雄。未出场之前，小说先借冷子兴对荣国府的“演说”，概括了凤姐除了模样标致，还有过人的才干，从贾琏的角度看，“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，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。说模样又极标致，言谈又爽利，心机又极深细，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”。至于凤姐的言谈是如何的“爽利”，凤姐的心机是如何的“深细”，小说则用了两个具体可感的比喻加以说明。一个是与她丈夫比，“倒退了一射之地”意思是说像射出一箭的距离，多达一百五十步之遥，凤姐让贾琏相形见绌，比喻形象至极。另一个是与所有的男人比，由一人到万人。开篇这些交代自然使读者对这位女强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。

小说第六回，写到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对风姐的一段评价，从侧面可以看出，她的夸奖中已含有微词：

刘姥姥因说：“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，就这等有本事，当这样的家，可是难得的。”周瑞家的听了道：“我的姥姥，告诉不得你呢。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，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。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，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。再要赌口齿，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。回来你见了就信了。就只一件，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。”

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女仆，自然带着王夫人的眼光来看凤姐。她的欣赏和赞叹运用了具体可感的比喻，形象地描绘了凤姐的难能可贵之处：一是“年纪虽小，行事却比世人都大”；一是“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”；一是“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”。这无疑是对第二回冷子兴的概括“言谈又爽利，心机又极深细”的补写。然而，周瑞家的赞叹之馀不乏转折，一句“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”，道出了凤姐管理上严厉苛刻的一面。

凤姐是荣国府的管家，对于她日理万机地打理荣国府，作者似乎很少从正面直接叙述，却自侧面多次生动地皴染出凤姐“男人万不及一”的才干。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，读者看到她在自鸣钟敲响之时准时出现，一面接待刘姥姥，一面照应着贾蓉，可谓尽心敬业、八面玲珑。第六十八回凤姐派给尤二姐的丫鬟善姐因尤二姐要头油，而数落她多事，其实也是在夸凤姐：

你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。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，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。这些妯娌姊妹，上下几百男女，天天起来，都等他的话。一日少说，大事也有一二十件，小事还有三五十件。外头的从娘娘算起，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，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。银子上千钱上万，一日都从他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，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。

上述几个人物眼中口中的凤姐都只是她的一些侧面。作者集中笔墨写凤姐的心机和才干时，则让她走出荣国府，到宁国府去施展才能，以表现她的心机远非一府的小范围。

有关凤姐理家之才的事例很多，不妨聚焦于小说前十几回有关风月故事的描写。《红楼梦》虽然以宝黛钗的婚恋故事为主，但这个故事情节的展开主要在大观园中。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而建，从第十六回开始筹划，十七、十八回建成，随后元春让姐妹们进去读书，演绎了未婚少女们如诗如画的故事。而在大观园建成之前，作者的笔力主要集中在王熙凤和秦可卿两位已婚的金钗身上。从第八回到十五回集中写秦可卿和王熙凤，第八回到十一回，主要写可卿，第十一到十五回主要写凤姐，第十三回是二人的交集。两位媳妇都可以说是脂粉英雄，可卿之才主要表现为深谋远虑，侧重于思考，多思多虑；而凤姐之才主要表现为运筹帷幄，侧重于行动，胆大敢为。一个含蓄温柔，一个豪放泼辣。

从第十一回到十五回，集中写凤姐的三件事，借凤姐写了贾府三个方面的危机，从道德、才能，到声誉：其一，毒设相思局，写贾府子侄的堕落。从贾瑞到贾珍，个个狼狈不堪。在自己府中，凤姐诱敌深人，瓮中捉鳖，调动贾蔷、贾蓉等人，治死了贾瑞。风姐临危受命，也显出几分使命感来。而她果真能不辱使命吗？表面上是有拔乱反正之势，但她刚理顺了宁府，自己却去弄权，背着丈夫公婆行贿受贿、谋财害命。小说并没有对她隐恶扬善，而是客观地写了她正邪两赋的个性。对她治死贾瑞之事，历来便褒贬不一。赞扬凤姐者说：“余阅至王熙风毒设相思局，风姐忽然守贞，贾天祥独有报应，中流砥柱，不可不存此一线之天良也。”（周春《红楼梦约评》）指责凤风姐者说：“凤姐当时何以不正颜厉色拒绝贾瑞，而必欲以计置之死也，何也？”（东观阁第十二回批语）并指出她行为不端的表现：“凤姐巧计，然何以同去蓉、蔷等计议？此又当于言外领之。”（同上）金陵十二正钗中，除王熙凤和秦可卿之外，曹雪芹还写了一位媳妇，那就是李纨。从妇德的角度，李纨可以说是王熙凤的一面镜子。在第四回，小说介绍道：“这李纨虽青春丧偶，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，竟如槁木死灰一般，一概无见无闻，唯知侍亲养子，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。”

东观阁本的批语评价道：“李纨亦必如此叙其妇德者，正反衬王熙凤也。”

虽说贾瑞之死有凤姐之过，但也有他本人的罪责。第十二回和第十三回写了贾府中两个好色而淫欲无度的男子，无独有偶，王熙风的丈夫贾琏也极不安分，时常趁乱惹出风流债。贾瑞的行为正是贾府子侄的一个缩影。

其二，协理宁国府，写贾府后继乏人。秦可卿死后，凤姐到宁府管家，迅速理出了那里的弊端：“头一件是人口混杂，遗失东西；第二件，事无专执，临期推委；第三件，需用过费，滥支冒领；第四件，任无大小，苦乐不均；第五件，家人豪纵，有脸者不服钤束，无脸者不能上进。”脂砚斋在批语中感叹道：“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，余家更甚。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，今余想恸血泪盈。”（甲戌本眉批）凤姐分析得切中要害，实践中也头头是道，充分显示出她的精明威严与泼辣干练。偌大一个宁府，鸡犬不宁，杂乱无章，这源于贾敬的不教，贾珍的不肖。精明能干的管家奶奶王熙凤自然会在荣宁二府中脱颖而出。

其三，弄权铁槛寺，写贾府声名辱没。在贾府之外，凤姐骄傲自大、利欲熏心，欺世盗名、狐假虎威。在馒头庵的老尼姑净虚的奉承之下，凤姐“越发受用”，脂砚斋曾写侧批：“总写阿凤聪明中的痴人。”她假托丈夫贾琏所嘱，修书给长安节度使云光，让他了断了与当年贾雨村相似的一桩葫芦案，所不同的是，贾雨村断案时冯渊已死，而云光断案之后，才造成多情女子张金哥自缢，守备之子也“投河而死，不负妻义”。张李两家人财两空，凤姐却坐享三千两银子，小说写她自此“胆识愈壮”了，而“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”。王夫人将荣府的大权交付给这样一个女子，居然能放心，也从侧面反映出其用人不当。“府里”的“这点子手段”在凤姐手中的施展，是对国公之名的辱没，给贾府带来厄运的，不仅仅是不肖子孙，还包括这位脂粉队里的“英雄”。第十三回可卿托梦的正文处，脂砚斋的批语为：“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。”可卿还称赞说“婶婶，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”，“非告诉婶子，别人未必中用”。从王熙凤的表现来看，前两件事，自然显现出比贾府的男人强，而“弄权”一事，则比贾府的子侄更坏，也是“未必中用”的。从第十三回的托梦，到第十五回的弄权，王熙凤的表现及早地告诉九泉下的可卿，也及早地显现出这位贾府当家人败家的征兆。正如王朝闻《论凤姐》中所指出的：“她那只为个人打算的私心始终居于压倒优势，形成了与贾府关系的那种支柱与蛀虫的对立统一。”

从第十一回到十五回，作者设计了可卿之丧，以及两起“官司”，一起是风月官司，一起是权术官司。运筹帷幄的凤姐，在荣国府惩治了贾瑞；到宁国府料理了可卿的丧事；而贾府之外，她一封信摆平了两家争女的纠纷。早在作者的改稿阶段，脂砚斋就已经看出小说十三回前后其实是凤姐的“正文”，也是塑造这一形象的关键性情节。所以，他在第十四回的一条夹批曾明确指出：“写秦氏之丧却只为写凤姐一人。”这一回的回前评中，脂批写道：“写风姐之珍贵，写凤姐之英气，写凤姐之声势，写凤姐之心机，写凤姐之骄大。”然而，王熙凤的珍贵、英气、声势，乃至心机、骄大，种种超出一般女子，甚至贾府子侄的才干，小说是借助四个人的死来衬托的。从第十二回贾瑞在她的召唤之下屡次冒死走进“风月鉴”，到第十三回可卿对她的依依不舍、魂牵梦绕，再到第十四回被她棒打的一对屈死的鸳鸯，如此紧凑的笔墨，集中表现了作者的文才，也反复地提醒读者，凤姐才华的灿烂光环，是笼罩在“白漫漫”的丧葬氛围之中的。此后，小说也多次写凤姐的能干和要强，以致积劳成疾。元春省亲，她忙得不亦乐乎。第十九回开头写道：“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，真是人人力倦，各各神疲，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。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，别人或可偷安躲静，独他是不能脱得的；二则本性要强，不肯落人褒贬，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。”《红楼梦》的第二个元宵节，她因小产而病倒了。第五十五回写“凤姐禀赋气血不足，兼年幼不知保养，平生争强斗智，心力更亏，故虽系小月，竟着实亏虚下来，一月之后，复添了下红之症”。第七十四回“惑奸谗抄检大观园”，凤姐连夜忙碌，“带了人，拿了赃证回来，且自安歇，等待明日料理。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，下面淋血不止”。第二天请太医来诊脉，诊断是“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，虚火乘脾，皆由忧劳所伤，以致嗜卧好眠，胃虚土弱，不思饮食。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”。随即开了“人参、当归、黄芪等”药。这一病症与秦可卿当年有相似之处。第十回“张太医论病细穷源”中，太医给秦可卿的诊断是：“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；聪明忒过，则不如意事常有；不如意事常有，则思虑太过。此病是忧虑伤脾，肝木忒旺，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。”于是给她开了“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”，其中不乏“人参”“黄芪”之类的药，与凤姐的药相同，都属于医治妇科病的，尽管两个人“经血”异常的症状不同，一个“不止”，一个“不至”。量若从病态美的角度来思考，十二钗中的女孩，一般都有心肺方面的病症。而十二钗中的媳妇，秦可卿和王熙凤的病都出在气血上。除了病态令人怜惜，她们的病直接影响到子嗣的问题上。可卿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是：“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，就是婶娘这样疼我，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，如今也不能够了。”（第十一回）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。婚后不能生子，这在封建社会，尤其是贾府这样一个大家族里，是身为长媳的“不孝”，自然也是这两位标致而又要强的女人最敏感的隐痛。可卿自虐，而凤姐则虐待她人，“人家是醋罐子，他是醋缸醋瓮。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，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”（第六十五回）。平儿被收了房，有名无实；尤二姐的男胎生生被庸医打掉，也合了她的意：秋桐被她借刀杀人，驱逐出去。她以逞强的方式维护自身的弱点。王熙凤和秦可卿的自卑都隐藏在心底，可卿表现出柔弱与和顺，而凤姐则表现出刚强和跋扈。

如此有才干的凤姐，出面治理荣国府，作者为何又让她“机关算尽”，让大厦倾颓在她的手中呢？难道她的才能还不够吗？

凤姐的才干表现为精明。与宝玉的痴呆纯情相反，凤姐是精明世故的；与宝玉的高雅相反，凤姐又是个俗气的女人。她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胸无点墨的人，不懂诗书经易，却能揽起贾府这个诗书翰墨之族的大权，这不能不算做“奇迹”，也愈加衬托出她的奇才了。和宝玉一样，她也有个好人缘儿，她给丫鬟们的好处并不亚于宝玉，对姑娘小姐们更是无不分心挂怀。然而她爱人是为了治人，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和威望，与宝玉的出发点截然相反。像宝玉一样，她也恨贾家的男人，尤其恨自己的丈夫。然而，与宝玉不同的是，她是恨男人不够“混账”。

凤姐的才干也表现为俗气。作为没有受过诗书礼乐熏染教化的人，除俗野的言谈和泼辣的举止之外，凤姐身上略带传统小说中侠女的色彩。她“眉头一皱，计上心来”的才智，是传奇形象中常见的。所不同的是，那些侠女形象寄托了百姓的美好理想一杀富济贫、行侠仗义、巾帼不让须眉等，而凤姐身上虽有许多男人不及的本领，但比传统小说中的女侠少了“义气”，多了势利，因而显得“俗气”。所以她的精明强干就显得比贾琏还要可恶几分。

凤姐因有治家之才和生财之道而称雄一时，对贾家曾起过捍卫作用。然而，与“君子爱财，取之有道”正相反，她可以为钱哭乱宁府，闹得人仰马翻，也敢用钱买通官府、谋财害命，在所不惜。行贿受贿、唯利是图之事，《红楼梦》中的男人们也不少做，但凤姐比他们似乎更俗，她的重利愈加反衬了宝玉重情的可贵。凤姐的俗不可耐使她从贾府的支柱变为蛀虫，从而客观上对一个赫赫扬扬的封建大家族的败落起了推动作用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凤姐之“才”导致了贾府之“败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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